宋
王禹稱 寇準
王元之秀韻天成,常有臨清流、披惠風之趣。如〔掃苔留嫩綠,寫葉惜殘紅〕。〔鶯花愁不覺,風雨病先知〕。《題張處士溪居》:〔病來芳草生漁艇,睡起殘花落酒瓢。〕《贈潘閬》:〔江城賣藥嘗看鶴,古寺看碑不下驢。〕《寄金鄉張贊善》:〔北堂視膳侵星起,南畝催耕冒雨歸。〕《贈湖州張錄事》:〔上直未歸紅藥院,供吟先得白萍洲。〕皆雋永可味。雖學樂天,然得其清,不墮其俗,此善于取材者也。
寇萊公,人多稱其〔孤村芳草遠,斜日杏花飛〕。余更喜其〔數峰橫夕照,孤笛起江船〕,善寫迷離之況。
李建中 楊徽之 趙湘 王操
宋初全學晚唐,故氣格不高,中聯特多秀色。如李建中《懷湘南舊遊》:〔靜尋綠徑煎茶寺,遍上紅牆賣酒樓。〕楊徽之《漢陽晚泊》:〔疏鐘未徹聞寒雨,斜月初沉見遠燈。〕趙湘《春夕》:〔醉醒風傍池邊起,坐久月從花上來。〕儼然劉滄、鄭谷、李建勳之筆。楊《僧舍》詩:〔偶題岩石雲生筆,閒繞松庭露濕衣。〕語尤清麗。
王操《上李昉》詩,昔人譏其〔諫草朝天〕,余不謂然,嫌其太袍笏氣耳。然至〔倚檻白雲供醉望,搘筇黃葉落吟身〕,固有清韻。
潘閬
潘逍遙詩不多見,大都本于無可,間有詼氣。惟《夏日宿西禪院》一詩最佳,子瞻嘗酷愛其〔晚涼知有雨,院靜若無僧〕,而忘其名,則潘集之亡久矣。然此詩前茅後勁亦無可言,惟頷聯清妙。又《渭上秋夕閒望》詩:〔殘陽初過雨,何樹不鳴蟬?〕《落葉》詩:〔幾番經夜雨,一半是秋風。〕時皆推之。余觀此種句法,體輕意淺,亦猶蕉衫葛屨,可以禦暑,而非履霜具也。後乃一變為楊、劉,正如久處蕭孤村,又羨玉樓金屋,勢必然耳。
魏野 曹良弼 魯交
魏仲先微有俊句而體輕,輕則易率,率則易俗。如〔有名閒富貴,無事小神仙〕,墮惡趣矣。惟善寫塢壁間事,如〔妻喜栽花活,兒誇鬥草贏〕,〔洗硯魚吞墨,烹茶鶴避煙〕,田園隱淪之趣,宛然如見也。
曹良弼、魯交亦多清氣。曹《過友人隱居》曰〔旋收松上雪,來煮雨前茶〕,意致甚佳。魯《江干》詩曰〔遠山碧千里,夕陽紅半樓〕,風景尤為可念。若林和靖〔春水淨于僧眼碧,晚山濃似佛頭青〕,形容太著色相矣。
林逋
林處士泉石自娛,筆墨得湖山之助,故清綺倫,可謂人與地兩無負也。惜帶晚唐風氣,未免調卑句弱,時有狐裘羔袖之恨。如《孤山寺》〔破殿靜披若菲臼古,齋房閒試酪奴春〕,《峽石寺》〔燈驚獨鳥回晴塢,鐘送遙帆落晚汀〕,語俱工。而〔白公睡閣幽如畫,張祜詩牌妙入神〕,〔不曾剃頭無事者,幾人能老此禪扃〕,殊甚狼籍。然警處如:
〔伶倫近日無侯白,奴僕當時有衛青〕,〔返照未沉僧獨往,長煙如淡鳥橫飛〕,
〔松門過水無重數,石壁看霞到盡時〕,〔五畝自開林下隱,一樽聯敵世間名〕,
〔千里白雲隨野步,一湖明月上秋衣〕,〔煙含晚樹人家遠,雨濕春風燕子低〕,
真一時之秀。(黃白山評:〔以伶官為伶倫,用字癡甚。且侯白乃佞幸之類,亦非伶官。〕)
《鶴》詩〔春靜棋邊窺野客,雨寒廊底夢滄洲〕,妙矣。永叔絕句曰:
樊籠毛羽日低摧,野水長松眼捲開。萬里秋風天外意,日斜閒啄岸邊苔。
便覺興趣更遠。
僧惠崇
漁隱譏人剽竊,載惠崇為其徒所嘲曰:〔河分岡勢司空曙,春入燒痕劉長卿。不是師兄犯古,古人詩句犯師兄。〕為千古藝林笑談。又《古今詩話》稱寇萊公招崇于池亭,分題,崇得池鷺,限〔明〕字韻,自午至晡,五押得之。
雨歇方塘溢,遲回不復驚。曝翎沙日暖,引步島風清。
照水千尋迥,棲煙一點明。主人池上鳳,見爾憶蓬瀛。
公稱善。按〔棲煙〕一語誠警策,但崇能作此語,何苦撏撦見輕于人!即得中郎帳中本,亦自不可,況攫金于市耶!此詩惟結句帶諂,減高韻。
又按前詩雖蹈襲,其下聯甚佳。題為《訪楊雲卿淮上別墅》:
地近得頻到,相攜向野亭。河分岡勢斷,春入燒痕青。
望久人收釣,吟餘鶴振翎。不愁歸路晚,明月上前汀。
崇《自撰句圖》一百聯,余尤喜其
〔歸禽動疏竹,落果響寒塘。〕《上谷相公池上》
〔鳥歸松墮雪,僧定石沉雲。〕《宿東林寺》
〔空潭聞鹿飲,疏樹見僧行。〕《隱靜寺》
〔繁霜衣上積,殘月馬前低。〕《早行》
〔磬斷蟲聲出,峰回鶴影沉。〕《秋夕》
〔松風吹髮亂,岩溜濺棋寒。〕《贈李道士》
〔禽寒時動竹,露重忽翻荷。〕《楊秘監池上》
〔夜梵通雲竇,秋香滿石叢。〕《寄白閣能上人》
〔落潮鳴下岸,飛雨暗中峰。〕《瓜洲亭子》
〔驚蟬移古柳,斗雀墮寒庭。〕《國清寺秋居》不惟語工,兼多畫意,但以不見全詩為恨。
僧宇昭
宋初九僧詩,稱賈司倉入室之裔,惠崇其七也。僧宇昭居第八,有《寄題武當郡守吏隱亭》,亦佳:
郡亭傳吏隱,閒自使君心。捲幕知來客,懸燈見宿禽。
茶煙逢石斷,棋響入花深。會逐南帆便,來秋寄此吟。
又〔餘花留暮蝶,幽草戀斜陽〕,語尤工罴。
楊億 錢惟演 劉筠
嘗笑宋人薄館職諸公,不知當日經營位置,備極苦心,實苦其難駕,為高倫譏之,是猶晉人作達,徒利縱恣,原不解嗣宗本趣也。即如大年《梨》詩〔九秋青女霜添味,五夜方諸月溜津〕,後人詠物能有此形容乎?思公《苦熱》〔雪嶺卻思回博望,風窗猶欲傲羲皇〕,每一誦之,殆令人忽忽忘暑。況諸公亦不專使事,子儀則有〔舊山鶴怨無錢買,新竹僧同借宅栽〕,大年則有〔梅花繞檻驚春早,布水當簷覺夏寒〕,思公則有〔雪意未成雲著地,秋聲不斷雁連天〕,皆甚雋永。吾嘗謂廬陵詆楊、錢,無異公安毀王、李。明詩壞自萬曆,宋詩壞始景佑、寶元,古今有同恨耳。
晏殊
梅、歐、江、謝咸出晏氏之門,然晏自作詩,實昆體也。當時盛傳〔無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識燕歸來〕。余甚厭其〔遊梁賦客多風味,莫惜青錢萬選才〕,大是俗調。不及《安昌侯作》:
蓮勺移家近七遷,魯儒章句世相傳。關中沃壤通涇渭,堂上繁華逐管弦。
身服儒衣同蔡義,日將卮酒對鼓宣。高墳丈五陽陵外,千古朱雲氣凜然。
首尾勻稱。(黃白山評:〔『無可奈何』一聯,生成填詞妙語,若作詩看,即極纖弱矣。《安昌侯作》全詩了無好處。〕)又《送人知洪州》〔乾斗氣沉龍已化,置芻人去榻猶懸〕,真警練精切。
李宗諤
《南朝》曰:
仙華玉漏曉沉沉,三閣齊雲復道深。平昔金鋪空廢苑,于今玉樹有遺音。
珠簾映寢方成夢,麝壁飄香未稱心。惆悵雷塘都幾日,吟魂醉魄已相尋。
此詩組練不及錢、劉,惟末句發所未發。黃白山評:〔此必『漏』字無疑。〕
二宋
大宋《落花詩》〔淚臉補痕勞獺髓〕,蓋用鄧夫人藥中琥珀屑多,頰成紅點,益助其妍,以形容墮瓣殘香之零斷也。思路至此,曲而細矣。〔舞臺收影費鸞腸〕,孤鸞不舞,花枝倚風,有似于舞,妙用一〔影〕字,似幻似真,說得圓活。花落則影收,鸞應思之,此詩之不可以辭害志者也。(黃白山評:〔『費鸞腸』三字醜惡之極,且生撰以對『勞獺髓』,意甚偏祜,有何風致而賞之耶!〕)余嘗歎二詩之妙,極不難知,夏子喬獨以通篇不露出〔落〕字,事業遠過其弟,子京果終于侍從,人因服夏藻鑒之精。余謂此真是富貴人相詩法,風騷家恐不煩爾爾。
莒公《春夕》詩七句俱佳,惟末句醜甚。〔花低應露下,月暗覺雲來〕,風致飄然。〔無言聯隱几,萬物一靈台〕,一何酸陋,尚不脫元夜餐菲氣味耶!
小宋鏤刻似遜于兄,韻度殊勝。守成都《春宴北園》曰:
天意歇餘芳,人間日始長。落花風觀閣,睡鴨雨池塘。
稍卷持螯手,猶殘婪尾觴。春歸無所預,羈客自回腸。
(黃白山評:〔春時豈可用持螯事?〕)《十日宴江瀆亭》曰:
節去歡猶在,賓來賞更延。悠揚初短日,淒緊乍寒夭。
霽沼元非漲,秋花自少妍。蟻留新獻酎,蕙續不殘煙。
戲█沖餘藻,游龜避折蓮。流芳真可惜,從此遂凋年。
不惟善狀景侯,兼有唐人音節。又《寒食假中》曰〔草色引開盤馬地,簫聲吹暖賣餳天〕,亦甚肖汴京風物。
《遭劾出知亳州》曰:
歌管嘈嘈月露前,且將身世付酡然。漫誇鼷鼠機頭箭,不識醯雞甕外天。
青史有人譏巧宦,黃金無術治流年。君看醉趣兼醒趣,始覺靈均更可憐。
雖學昆體,亦加排宕矣。又《出守還拜承旨》曰:〔傷禽縱奮愁瘡重,廄馬雖還笑齒長〕,尤善寫牢騷之況。
韓琦 趙汴
范希文父子、魏公、潞公皆系偉人,不可拘以章句。然如稚圭《春陰》詩〔草濕漫鋪留醉席,榆寒難擲買春錢〕,大是風致也。
趙清獻詩尤尚平澹,然如《除夜宿臨江縣言懷》〔漏促已交新歲鼓,酒闌猶剪隔宵燈〕,《和虔守任滿入香林寺餞別》〔為逢蕭寺千山好,不惜蘭舟一日留〕,亦有清味可啜。
蔡襄
蔡君謨本學西昆,後溺于歐、梅,始變其體,然五言古外,即洗滌不盡,如《至和雜書》、《八月一日二日》兩篇,全是中郎之虎賁矣。但西昆亦自不同,昌谷意奇,玉溪思奧,然細細解之,無不首尾貫徹。中枯外腴,以瑰奇掩其錯雜,僅溫氏長篇耳。宋人學昆,惟襲其貌,雖學昆實不知昆也。(黃白山評:〔宋初楊、劉詩學溫、李,一時競相仿效,以二公並居翰苑,故目為『西昆體』,非溫、李當時本有此號。此似以西昆目溫、李,能免吠聲之誚耶!〕)如君謨前篇:
庭院簾帷一齊下,紅蠟陰沈霜滿瓦。雞頭軟熟七月終,舉手分傳玉杯把。
七月終霜已滿瓦乎?真畫家雪裡蕉也。畫尚可,詩斷不可。偽昆之可厭可恨,實無怪歐、梅之詆斥,但其幽思藻句,亦自不可一概抹殺。即如君謨〔曉市人煙披霽旭,夜潭漁火斗寒星〕,〔疊雲對日茜,斜雨著虹明〕,〔山樵砍晚日,野火著寒雲〕,寧不勝于枯淡?但君謨亦有尚缺推敲者,如《新雁詩》〔幾聲疏樹外,一字斷雲中〕,寫景甚工,惜樹與雁不甚切,特賴一〔外〕字救之。《龍門香山寺》〔波起一灘雷〕,警句也,〔龕明千像日〕,卻不韻。惟絕句最妙,《憶從尹師魯宿香山石樓》曰:
霜後丹楓照曲堤,酒闌明月下前溪。石樓夜半雲中嘯,驚起沙禽過水西。
《春日》曰:
東風吹雨濕秋千,紅點棠梨爛欲燃。擬買芳華贈年少,紫榆春淺未成錢。
風流旖旎,不下宋尚書、晏丞相也。
蔡集中惟《酇陽行》可備採風,實勝《四賢一不肖作》。如:
去年積行潦,田畝魚蛙生。今歲穀翔貴,鼎飪無以烹。
繼亦掇原野,草萊不及萌。剝伐及桑棗,拆發連簷甍。
誰家有倉囷,指此為兼併。頭會復箕斂,勸率以為名。
寫墨吏豪紳如見。又曰:
隴上麥欲黃,寄命在一熟。麥熟有幾何?人稀麥應足。
縱得新麥嚐,悲哉舊親屬!
尤為酸鼻,殊不減元道州《舂陵行》。(黃白山評:〔宋人盡多傷時憫俗之作,無如力疲不能布格,手重不能遣調,蓋非其學識之不優,實其才情之不逮耳。〕)
〔桃花盡日隨流水,洞在清溪何處邊〕,〔縱使晴明無雨過,入雲深處亦沾衣〕,今人皆傳張旭詩。蓋張、蔡皆能書,字稍怪瑋,遂駕之于旭,不見吳兒以趙孟頫《道德經》易其款識為王右軍乎!(黃白山評:〔二絕極饒風韻,疑君謨腳手不能辦此。〕)
余靖
《子規》詩〔疏煙明月樹,微雨落花村〕,真入唐人三昧,惜全篇平平。(黃白山評:〔『明月樹』三字頗癡,意欲換為『夜』字。〕)又〔霧昏臨水寺,風勁欲霜天〕,亦妙。蓋宋初多學賈島、姚合,此尚仍其習耳。僧秘演:
久雨寒蟬少,空山落葉深。危樓乘月上,遠寺聽鐘尋。
亦有無可之遺。
歐陽修
歐公古詩苦無興比,惟工賦體耳。至若敘事處,滔滔汩汩,累百千言,不衍不支,宛如面談,亦其得也。所惜意隨言盡,無復餘音繞樑之意。又篇中曲折變化處亦少。公喜學韓,韓本詩之別派,其佳處又非學可到,故公詩常有淺直之恨。
公嘗謂人曰:〔吾《廬山高》惟韓愈可及。《琵琶前引》韓愈不可及,杜甫可及;《後引》李白可及,杜甫不可及。〕《石林詩話》則曰:〔吾詩《廬山高》,今人莫能為,惟李太白能之。《明妃曲》後篇,太白不能為,惟杜子美能之;至于前篇,則子美亦不能為,惟吾能之也。〕二說聚訟,總可不論,大抵自矜,則斷然者矣。(黃白山評:〔宋人沾沾自喜,如夜郎之不知漢大,歐公盛德,亦不免爾爾。〕)今觀《廬山高》僅僅鋪敘,言外別無意味。至若〔君懷磊落有至寶,世俗不辨玟與玒〕,丈夫壯節似君少,嗟我欲說安得巨筆如長扛,雖曰〔橫空盤硬語〕,實傖父聲音耳。至《琵琶引》前篇,散敘處已是以文為詩,至〔推手為琵卻于琶〕,大是訓詁,詩法所不尚。惟後數語:
玉顏流落死天涯,琵琶卻傳來漢家。漢宮爭按新聲譜,遺恨已深聲更苦。
纖纖女手生洞房,學得琵琶不下堂。不識寒雲出塞苦,豈知此聲能斷腸!
稍嗚咽可誦。其後篇
絕色天下無,一失再難得。雖能殺畫工,于事竟何益。
亦落議論。惟結處
明妃去時淚,灑向枝上花。狂風日暮起,飄泊落誰家?
紅顏勝人多薄命,莫怨東風當自嗟。
點染稍為有情。此以追蹤樂天《婦人苦》、《李夫人》諸篇,尚猶河漢,以較李、杜,豈非夸父追日父!
詩道至廬陵,真是一厄,如《飛蓋橋望月》中云:〔乃于其兩間〕,〔矧夫人之靈〕,〔而我于此時〕,便開後人無數惡習。
永叔本一秀冶之筆,忽爾嗜痂,竟成逐臭。作近體詩,便露本質,雖慕平淡,逸韻自饒。如《懷嵩樓新開南軒與郡僚小飲》曰:
繞郭雲煙匝幾重,昔人曾此感懷嵩。霜林落後山爭出,野菊開時酒正濃。
解帶西風飄畫角,倚欄斜日照青松。會須乘醉攜佳客,踏雪來看群玉峰。
《三百赴宴口占》曰:
賜飲初逢禊節佳,昆池新漲碧無涯。九門寒食多游騎,三月春陰正養花。
共喜流觴修故事,自憐霜鬢惜年華。鳳城殘照歸鞍晚,禁篽無風柳自斜。
《蘇主簿洵挽歌》曰:
布衣馳譽入京都,丹旐俄驚反舊閭。諸老誰能先賈誼?君王猶未識相如。
三年弟子行喪禮,千兩鄉人會葬車。我獨空齋掛塵榻,遺編時讀子雲書。
《遊石子澗》曰:
巘嶭高亭古澗隈,偶攜佳客共徘徊。席間風起聞天籟,雨後山光入酒杯。
泉落斷崖舂壑響,花藏深崦過春開。麇麚魚鳥莫驚顧,太守不將車騎來。
《曉詠》曰:
簾外星辰逐斗移,紫河聲轉下雲西。九雛烏起城將曙,百尺樓高月易低。
露裛蘭苕惟有淚,秋荒桃李不成蹊。西堂吟思無人助,草滿池塘夢自迷。
《送目》曰:
送目蘅皋望不休,江萍高下遍汀洲。長堤柳曲妨回首,小苑花深礙倚樓。
楚徑惠風消病渴,洛城花雪蕩春愁。流杯三日佳期近,擲度蘭波負勝遊。
俱極風流富貴之致。(黃白山評:〔次聯妨礙合掌。〕)至《詠柳》曰〔長亭送客兼迎雨,費盡長條贈別離〕,其態度真堪與柳鬥綽約也。又《大行皇帝發引詞》〔忽見九門陳羽衛,猶疑五載欲時巡〕,《寄秦州田元均》〔萬馬不嘶聽號令,諸蕃無事樂耕耘〕,尤為典麗。
蘇舜欽
子美與聖俞齊名,顧深以為恥,每自歎平生作詩比梅堯臣,字比周越,良可笑也。及觀其詩,粗豪殊甚。即如《中秋吳江新橋對月》,宋人所共推,然〔雲頭灩灩開金餅,水面沉沉臥彩虹〕,已似官庖肥肉。至〔佛地化為銀世界,仙家多住玉樓臺〕,豈雅流所忍言。
〔晚泊孤舟古祠下,滿川風雨看潮生〕,寧取此種,猶稍有清氣。
梅堯臣
梅詩誠有品,但其拙惡者亦復不少。又因其名太重,常有厚望之意,既所見不副所聞,益增鄙夷。嘗歎讀楊、劉諸公詩,如入王、石綺疏繡闥,耳倦絲竹,口厭肥鮮,忽遇葭牆艾席,菁羹橡飯者,反覺其高致。此歐公把臂入林,一時為之傾動也。諸人不明矯枉之意,盲推眯頌。如〔青苔井畔雀兒鬥,烏柏樹頭鴉舅鳴。世事但知開口笑,俗情休要著心行〕,及蟹詩〔滿腹紅膏肥似髓,貯盤青殼大于杯〕,誠為過朴,亦盛推之。風氣既移,當日所為美談,今時悉成笑柄。凡詩受累,大都不由于謗者,而由于譽者,類然耳。
宋之詩文,至廬陵始一大變,顧有功于文,有罪于詩。其自為詩害詩猶淺,論人詩害詩實深。宛陵雖尚平淡,其始猶有秀氣,中歲後始極不堪耳。苟非群兒之推奉,彼亦不敢毅然放恣,大傷雅道也。然非永叔之擁戴,固不能炫惑一世也。宛陵自述曰:〔作詩無古今,惟造平淡難。〕又曰:
我于詩言豈徒爾,因事激風成小篇。辭雖淺陋頗刻苦,未到二雅未肯捐。
今姑舉數篇:
《送鄞宰王殿丞》曰:〔生意各臑臑,黔角容夬夬。〕
《贈陳無逸秀才》曰:〔在鹿忘守穴,挃足乃焉而。〕
《送寧鄉令張沆》曰:〔竹存帝女啼,夔學林雍鑋。〕淡則淡矣,殊不平也。(黃白山評:〔亦何曾淡。〕)
《放鶉》詩曰:〔公只知魚之洋洋,鵝之鶂鶂。噫兮!噫兮!〕
《西湖晚步》曰:〔芡韜園客剝,蒲刃水妖驚。〕
《李密學寄御棗》曰:〔其赤如君心,其大如王瓜。〕
《同韓玉汝謁裴如晦》曰:〔逡巡冠帶出,青綬何曳曳!有似縮殼龜,藏頭非得計。〕此《二雅》耶!晦庵儒者,亦曰:〔聖俞詩不是平淡,乃是枯槁。〕可見人心不容盡誣,公論久而自出。愚意歐公之譽,固難解園檀之失,朱子之論,亦尚遺棄他山。都官全集,若汰其鄙俚,精搜雅潔,固自有佳者。如〔五更千里夢,殘月一城雞〕,甚肖旅況。〔犬鳴林外火,笛響月中村〕,〔窗冷孤螢入,宵長一雁過〕,甚肖夜景。 《春風》曰:
吹花擁細草,送雨來高閣。江燕倚身輕,逆飛前復卻。
《發勻陵》曰:
孤村望漸遠,去鳥飛已先。向晚雲漏日,微光人倚船。
《送胥裴二子回馬上作》曰:
陰陰雪雲低,遊子去將懶。豈惟遊子倦,疲馬行亦款。
送罷我獨還,回看雁為伴。念此日暮時,寂寞閉竹館。
真覺情事如見。
《夏日對雨》曰:
日日城頭雨,還添湖上波。窗中人自聽,門外潦應多。
不畏禾生耳,還愁麥化蛾。吾廬無所有,頻看壁間梭。
此篇最為生動,卻不平淡。
梅詩有極佳者,吾尤喜其《擬張九齡詠燕》曰:
眇眇雙飛燕,長年與社違。任從新曆改,只向舊巢歸。
永日當人語,輕寒逆雨飛。自親樑棟慣,不識海鷗機。
惻然捐軀犬旬國之言,讀至此,令人不敢復言明哲保身。
《送滕寺孫歸蘇州》曰:
驅車入蜀時,有弟母不往。留婦侍母旁,以子屬婦養。
昨得閶門書,婦子死泉壤。此心那得安,棄官提轡鞅。
東馳三千里,鬻馬求吳槳。吳槳速如飛,歸來拜堂上。
堂前去時樹,已覺枝條長。豈無懷抱感,為壽酌春醠。
欲解其悲,姑諷其孝,又不用勸而用獎,豈惟忠告善道,殆默化于無形矣。此之謂真溫柔敦厚,唐三百年間,無此一篇也。梅詩之可敬在此。(黃白山評:〔此詩取其意佳可耳,遣調則不脫傖父面目。〕)俗人猥稱其〔焚香露蓮泣,聞磬霜鷗邁〕,誰無一二好語?至〔野鳧眠岸有閒意,老樹著花無醜枝〕,尤是吳體中尋常語,且下句更覺安排造作,何足為重!
細閱此詩,兼可悟《論語》中〔色難〕二字。
陶弼
陶弼素有盛名,其《兵器》詩,敘述和戎釀患,倉卒用兵之害,最為酸惻。如:
自此兩河間,寂寂無戎備。卒閒喜夜歌,將老貪春睡。
自此為太平,恍逾三十歲。戎昊乘我間,南馳賀蘭騎。
陽關久夜開,樞朽不可閉。陣雲起秦雍,殺氣橫涇渭。
使臣股慄奏,宰相嗔目議。僉曰亟發兵,堅子坑甚易。
倉皇築邊壘,未戰力先瘁。逼迫開庫兵,土蝕鋒舩銳。
防秋採舊屯,推轂謀新寄。舊屯老且死,少者無實藝。
良由不訓練,手足迷擊刺。新寄將家子,從小生富貴。
六韜未曾讀,口但知肉味。師復從中御,進退由閽寺。
權輕號令冗,兩戰無遺類。曹公棄七軍,晉人獲三帥。
吾兵自此喪,有詔新其制。此器不預設,一旦何從致!
朝廷急郡縣,郡縣急官吏。官吏無他術,下責蚩蚩輩。
耕牛拔筋角,飛鳥禿翎翅。飱截會稽空,鐵烹堇山碎。
供億稍後期,鞭樸異他罪。
讀此一段,知堪拊膺者,不獨高、張、方、王之事,令人不勝杜牧《阿房》之哀。(黃白山評:〔『新寄』二字杜撰。〕)
《出嶺題石灰鋪後》曰:
江勢一兩曲,梅梢三四花。登高休問路,雲下是吾家。
可謂清絕。
李覯
《哀老婦》:
里中一老婦,行行泣路隅。自悼未亡人,暮年從二夫。
寡時十八九,嫁時六十餘。昔日遺腹兒,今茲垂白鬚。
子豈不欲養,母豈不懷居?繇役及下戶,財盡無所輸。
異籍幸可免,嫁母乃良圖。牽車送出門,急若盜賊驅。
兒孫孫有婦,小大且攀呼。回頭與永訣,欲死無刑誅。
我時聞此言,為之長歎籲。天民固有窮,鰥寡實其徒。
仁政先四者,著在孟軻書。吾君務復古,旦旦師黃虞。
赦書求節婦,許與旌門廬。翳爾愚婦人,豈曰禮所拘。
蓬茨四十年,不知形影孤。州縣莫能察,詔旨成徒虛。
而況賦役間,群小所同趨。奸欺至骨髓,公利未錙銖。
良田歲歲賣,存者惟萊菔。兄弟欲離散,母子因變渝。
天地豈非大,曾不容爾軀。嗟嗟孝治主,早晚能聞諸?
吾言又無位,反袂空漣如。
按泰伯,希文門下士也。篇中所言,絕似元豐、熙寧間事,豈垂老見之,不禁哀悼耶!其傷心慘目不待言,〔吾君〕一段,尤為婉摯。後來敘述吏弊,則鄭俠《流民圖》之所不及繪也。此暨陶弼《兵器》詩,俱可備古今鑒戒,不當以宋詩忽之。黃白山評:〔此詩稍可成誦。〕
王安石
宋人先學樂天,學無可,繼乃學義山,故初失之輕淺,繼失之綺靡。都官倡為平淡,六一附之,然僅在膚膜色澤,未嘗究心于神理。其病遂流于粗直,間雜長句,硬下險字湊韻,不甚求安,狀如山兕野麋,令人不復可耐。後雖風氣屢變,然新聲代作,雅奏日湮,大率敷陳多于比興,蘊藉少于發舒,求其意長筆短,十不一二也。讀臨川詩,常令人尋繹于語言之外,當其絕詣,實自可興可觀,不惟于古人無愧而已。吾嘗謂此不當以文恕其人,亦不當以人棄其文,特推為宋詩中第一。其最妙者在樂府五言古,七言律次之,七言古又次之,五言律稍厭安排,七言絕尤嫌氣盛,然佳篇亦時在也。(黃白山評:〔所舉諸作,無一佳者,不知其『絕詣』何在?〕)
《送喬執中秀才歸高郵》曰:
薄飯午不羹,空爐夜無炭。寥寥日避席,烈烈風欺幔。
謂予忽惡此,何為向子歎。長年客塵沙,無婦助親爨。
寒暄慰白首,我弟才將冠。邅回歲又晚,想見淮湖漫。
古人一日養,不以三公換。田園在戮力,且欲歸鋤灌。
行矣子誠然,光陰未宜玩。負米力有餘,能無讀書伴。
前敘其不可不歸,後又微諷其復來,曲折宛轉。介甫一生傲慢,如此詩一何溫藹也。至《送孫正之》則曰:
雲山參差碧四園,溪水詰曲帶城陴。溪窮壤斷至者誰,予獨與子相諧熙。
山城之西鼓吹悲,水風蕭蕭不滿旗。子今去此來無時,予有不可誰予規?
蓋孫不以養歸,故下語剴切,用婉用直,各不妄設。
《日出堂上飲》曰:
日出堂上飲,日西未云休。主人笑而歌,客子歎以愀。
指此堂上柱,始生在岩幽。雨露飽所滋,淩雲亦千秋。
所願託永久,何言值君收。乃令卑濕地,百蟻上窮鎪。
丹青空外好,鎮壓已堪憂。為君重去之,不使一蟻留。
蟻力雖云小,能生萬蚍蜉。又能高其濋,不使繼者稠。
語客且勿然,百年等浮漚。為客當酌酒,何豫主人謀。
摹寫怡堂之習,真堪疾首痛心。末數語即《魏風園桃》篇〔彼人是哉,子曰何其〕意也。此真《風》、《雅》正傳,吾豈菔私所好!
又《我欲往滄海》曰:
我欲往滄海,客來自河源。手探囊中膠,救此千載渾。
我語客徒爾,當還治崑崙。歎息謝不能,相看涕翻盆。
客止我且住,濯發扶桑根。春風吹我舟,萬里空自存。
此即前意,正其變法之本懷也。大抵介甫于未執政前不勝感慨,故《詳定試卷》則曰〔當時賜帛倡優等,今日論才將相中〕,《偶成》則曰〔高論頗隨衰俗廢,壯懷難值故人傾〕,《愁台》則曰〔傾壺語罷還登眺,岸幘詩成卻歎嗟〕。既執政,則
深憤異議,故《詠雪》則曰:
勢合便疑包地盡,功成終欲放春回。寒鄉不念豐年瑞,只憶青天萬里開。
強項堅執,牢不可破。然細味其語意,亦有孟子所云〔若藥不瞑眩,厥疾不瘳〕之意。故嘗云:〔何妨舉世嫌迂闊,自有斯人慰寂寥。〕至。《雨過偶書》曰〔誰似浮雲知進退,才成霖雨便歸山〕,則生平輕富貴之念,亦隱隱自在,惜其學術之未醇也。子瞻《廣陵會三同舍》曰:
士方在田里,自比渭與莘。出試乃大謬,芻狗難重陳。
山谷亦曰:〔負暄真得計,獻御恐成疏。〕凡有志輕世者,何可不三復斯言!
《定林寺》曰:
眾木凜交覆,孤泉靜橫分。楚老一枝筇,于此傲人群。
城市少美蔬,想今困惔焚。且恁東北風,持寄嶺頭雲。
又《定林》曰:
漱甘涼病齒,坐曠息煩襟。因脫水邊屨,就敷岩上衾。
但留雲對宿,仍值月相尋。真樂非無寄,悲蟲亦好音。
作閒適詩,又復如此,真無所不妙。
律詩佳句殆不勝指。如《開元僧舍》:〔和風滿樹笙簧雜,霽雪兼山粉黛重。〕《大風次耿天騭韻》:
縱湧萬川冰柱立,分披千嶂土囊開。魯門未怪爰居至,鄭圃何妨禦寇來。
《梅花》詩:〔風亭把盞酹孤豔,雪徑回輿認暗香。〕《寄陳正叔》:〔且同元亮傾樽酒,更與靈均續舊文。〕《金陵懷古》:〔黃旗已盡年三百,紫氣空收劍一雙。〕皆極刻鏤之工。至《送彥珍》:〔握手百憂空往事,還家一笑即芳時。〕《寄張先》:〔胡床月下知誰對,蠻榼花前想自隨。〕《寄友人》:〔一篇《封禪》才難學,五畝蓬蒿勢易求。〕只淡淡寫來,便使人怡然意解。
《示妹》詩最佳:
孟光求婿得梁鴻,廡下相隨不諱窮。卓犖才名今日事,蕭條門巷古人風。
五噫尚與時多忤,一笑兼忘我屢空。六月塵沙不相貸,泫然搔首又西東。
自解自悲,于此想見文士家庭之樂。
〔病身最覺風露早,歸夢不知山水長〕,〔佳時流落真何得,勝事蹉跎只可憐〕,夢回時不堪誦之。
《江上》曰:
江北秋陰一半開,晚雲含雨卻低回。青山繚繞疑無路,忽見千帆隱映來。
《初晴》曰:
一抹明霞黯淡紅,瓦溝已見雪花融。前山未放曉寒散,猶鎖白雲三兩峰。
如此二詩,謂與唐人有異,吾不信也。
王圭
〔六鼇〕、〔雙鳳〕,詞誠鉅麗,然尚不及唐人早朝應制。惟宮詞多佳者,然亦工于鋪敘耳,求如子雲之勸百而諷一,亦未易言也。(黃白山評:
昔聞海上有仙山,煙鎖樓臺日月閒。花似玉容長不老,只應春日勝人間。
此岐公立春進溫成閣帖子,時溫成已薨,有旨並進如生時。薨後進詞,極難體貼,立意稍近,即似挽詩矣。此作玲瓏活脫,真有水月鏡花之妙,置之唐絕,豈可復辨,乃賀竟不之及何耶!〕)
《奉詔餞潞公出鎮西京》:〔功業迥高嘉佑末,精神如破貝州時。〕形容老壯,果不入俗,固一時之冠。
舒亶
舒通道《村居》詩:
水繞陂田竹繞籬,榆錢落盡槿花稀。夕陽牛背無人臥,帶得寒鴉兩兩歸。
嘗歎其清絕。偶又得其兩句,詠敗荷云:〔忍看夜影分殘月,別送秋聲入晚風。〕山川乃分靈于斯人乎!
亶又有〔宿雨閣雲千嶂碧,野花弄日一村香〕,亦佳,而全篇不見。當是以其人而累其詩,故集不傳耳。
方子通
方子通,荊公友也。其《紅梅》詩盛傳,如〔春風吹酒上凝脂〕,亦誠善于刻劃,大勝毛澤民〔東牆羞頰逢誰笑,南國酡顏強自持。〕
司馬光
荊公詩人猶稱之,溫公絕無言及者。余喜其清醇,亦一時雅音。如《哭張子厚》:
人生會歸盡,但問愚與賢。借令陽虎壽,詎足驕顏淵!
雖至論,猶屬端士之常。其最妙者,在五言律。如《哀李牧》曰:
推牛饗將士,拔距養奇才。虜帳方驚避,秦金已暗來。
旌旗移幕府,荊棘蔓叢台。部曲依稀在,猶能話郭開。
《馬伏波》曰:
漢令班南海,蠻兵避郁林。天涯柱分界,徼外貢輸金。
坐失奸臣意,誰明報國心!一棺忠勇骨,飄泊瘴煙深。
《讀漢武本紀》曰:
方士陳丹術,飄飄意不疑。雲浮仲山鼎,風降壽宮祠。
上藥行當就,殊庭庶可期。蓬萊何日返?五利不吾欺。
又
苜蓿花猶短,葡萄葉未齊。更衣過柏谷,走馬宿棠梨。
逆旅聯懷璽,田間共鬥雞。猶思飲雲露,高舉出虹霓。
如此四詩,有感慨,有諷諭,尤妙在寫漢武癡情如見。至若〔長掩柴荊避寒暑,只將花卉記冬春〕,〔行徑乍迂初見筍,浮舟正好未生蓮〕,〔俗不好奢田器貴,獄無留繫吏家貧〕,俱琅然可貴。
范純仁
范忠宣較司馬文正水能擺卻塵言,然如〔倚錫靜眠松下石,煮茶閒試竹間泉〕,〔吟榻未移溪月上,醉巾長拂野雲回〕,〔長年已覺春如夢,遠客惟應醉是家〕,亦自多佳句。
劉敞
《荒田行》:
大農棄田避徵役,小農挈家就兵籍。良田茫茫少耕者,秋來雨止生荊棘。
縣官募兵有著令,募兵如率官有慶。從今無復官勸農,還逐漁鹽作亡命。
描寫廟堂貪功生事,長吏趨承釀成隱患,歷歷如見,固不特宋事為然也。
余謂此詩尚在司空《道旁田家篇》之上,彼僅說得兼併之害耳,似此方是大憂。
邵雍
讀《擊壤集》,多欲為魏文侯之聽古樂。然如《月夜》曰:
雨霽風自好,秋深天未寒。移床就階下,看月出林端。
有酒欲共飲,無琴可獨彈。他時遇良友,此景復求難。
固自清嘉。
曾鞏
俗傳曾子固不能詩,真妄語耳。〔恁欄到處臨清橫,開閣終朝對翠微〕,〔詩書落落成孤論,耕稼依依憶舊遊〕,如此風調,不能詩耶!《齊州閱武堂》〔柳間自詫投壺樂,桑下方安佩犢行〕,不獨循良如見,兼有儒將風流之致。
侯嬴夷門白髮翁,荊軻易水奇節士。偶邀禮數車上足,暫飽腥膻館中侈。
師回拔劍不顧生,酒酣拂衣亦送死。磊落高賢勿笑今,豢養傾人久如此。
說得奇節之士索然意消,不惟竿頭進步,亦其識見高處。然太史公云:〔緩急所時有也。〕為士者不可不聞此言,求士者又不可不思此言。
子固,介甫執友也。邵子,醇儒也。邵《無酒吟》:
自從新法行,常苦樽無酒。每有賓朋至,盡日閒相守。
必欲丐于人,交視自無有。興來典衣買,焉能得長久!
子固《過介甫偶成》:
結交謂無嫌,忠言期有補。直道詎非難,進言竟多迕。
知者尚復然,悠悠誰可語?
二詩之佳不必言,新法是非,即此可定矣。余嘗謂為人辯謗者,正不當盡護其短,但言拗執而介甫之過自輕。如近世王宗沐輩,事事疏其盡善,議論豈得為公?不公則人不能平,真所謂欲蓋彌彰也。
鮮于侁
《雜詩》
一氣斡元造,為功未嘗煩。群生自生妄,天地亦何言。
鳧脛不可增,楮葉不可鐫。欲益固為損,勞心非自然。
不見平陽侯,醇酒聊終年。
此詩亦意指新法,然猶直而婉。至子瞻《戲子由》詩:
平生所慚今不恥,坐對疲氓更鞭閫。道逢陽虎呼與言,心知其非口唯唯。
是何語言?《山村》、《詠檜》諸篇,借端耳。
劉攽
貢父詩多可觀者,余極喜其《茂陵徐生歌》:
茂陵徐生老且迂,一心區區長信書。拜章北闕三待報,意欲霍氏安無虞。
那知世主心不同,積惡未極難為功。徙薪曲突事不爾,壯侯幾人當受封?
高岸為谷丘淵移,魯酒之薄邯鄲圍,人生快已各以時,舊意望君君不思。
說得漢宣計山、雲,一如鄭莊公待共叔,參透人情險幻,不在元微之《苦樂相倚曲》下。
通篇惟〔魯酒之薄〕一句,稍嫌食生,不脫宋氣。
鄭獬
《採鳧茨》曰:
朝攜一筐出,暮攜一筐歸。十指欲流血,且急眼前饑。
官倉豈無粟,粒料藏珠璣。一粒不出倉,倉中群鼠肥。
妙得風謠之遺,當與貢父《漕舟》詩同備採風。(黃白山評:〔此詩敻敻《三百》之遺,使宋人所作皆如此,何遽讓美于唐賢耶?〕)
漕舟上太倉,一鍾且千金。太倉無陳積,漕舟來無極。
畿兵已十萬,三垂戍更多。廟堂又濟師,將奈東南何!
真一字一淚也。
文同
詩至慶曆後,惟畏俚俗。文與可獨能修飾,不為亂頭粗服之容。(黃白山評:〔與可詩文名《丹淵集》,詩殊平平,文特奇崛,可與唐皇甫湜並驅。宋人乃不甚稱之,非特為畫所掩,亦以當時歐、蘇主盟,文尚平易,奇崛一種,遂無復置喙耳。〕)《起夜來》曰:
曉窗明綠紗,蜀錦壓春臥。橫腮琥珀冷,驚起新夢破。
玲瓏轉條脫,縹緲梳倭墮。高軸響銀床,時誤君車過。
風流秀出,真如珠玉在瓦礫也。又《織婦怨》曰:
擲梭兩手倦,踏繭雙足趼。三日不住織,一疋才可剪。
織處畏風日,剪時謹刀尺。皆言邊幅好,自愛經緯密。
昨朝持入庫,何事監官怒?大字雕印文,濃和油墨汙。
父母抱歸舍,拋向中門下。相看各無語,淚迸若傾瀉。
質錢解衣服,買絲添上軸。不敢輒下機,連宵停火燭。
當須了租賦,豈暇恤襦褲!前知寒切骨,甘心肩骭露。
里胥踞門限,叫罵嗔納晚。安得織婦心,變作監官眼?
敘得絮絮縷縷,較長吉〔合浦無明珠〕,勁渾不如,淒惋殆不能讓。
致語之妙者,如〔百蟲促夜去,一雁領寒起〕,〔歸鳥亂飛葉,暮雲凝遠山〕,〔暖蟲垂到地,晴鳥語多時〕。《運判南園瞻民閣》:〔萬嶺逼雲秋色裡,一峰擎雪夕陽中。〕《漢州王氏林亭》:〔惜去更觀曾畫壁,記來重注舊題名。〕《梅花》:〔破萼未深聊敵雪,收香不密任隨風。〕俱清麗可喜。又《極寒》曰:
燈火宜冬杪,圖書稱夜長。簾鉤掛新月,窗紙漏飛霜。
酒醴慚孤宦,氈裘逐異鄉。誰知舊山下,梅豔滿東牆?
《夜思寄蘇子平》曰:
亂竹敲松遠,高齋過雨涼。檢書防落燼,下幕恐遺香。
好月娟娟上,輕雷冉冉長。端令阻佳客,不得共清觴。
《和何靖山人海棠》曰:
為愛香苞照地紅,倚欄終日對芳叢。夜深忽憶高枝好,把酒更為明月中。
尤清越也。按子平,即子瞻集中稱其〔書調潤,字法精美,窮居篤學,日有得〕者,當是一韻士。
蘇軾
坡公之美不勝言,其病亦不勝摘,大率俊邁而少淵渟,瑰奇而失詳慎,故多粗豪處、滑稽處、草率處,又多以文為詩,皆詩之病。然其才自是古今獨絕。
坡詩吾第一服其氣概。《聞子由不赴商州》曰:〔惟有王城最堪隱,萬人如海一身藏。〕《█杭時過陳州和柳子玉》曰:〔南行千里成何事,一聽秋濤萬鼓音。〕《陳述古邀往城北尋春》曰:〔曲欄幽榭終寒窘,一看郊原浩蕩春。〕後至垂老投荒,夜渡瘴海,猶云:
空餘魯叟乘桴意,粗識軒轅奏樂聲。九死南荒吾不恨,茲遊奇絕冠平生。
如此胸襟,真天人也。
《書丹元子所示李太白真》曰:
天人幾何同一漚,謫仙非謫乃其遊,麾斥八極隘九州。化為兩鳥鳴相酬,
一鳴一止三千秋。開元有道為少留,縻之不可矧肯求。西望太白橫峨岷,
眼高四海空無人。大兒汾陽中令君,小兒天臺坐忘真。生平不知高將軍,
手汙吾足乃敢嗔。作詩一笑君應聞。
文人有一言使人升九天墮九淵者,此類是也。亦公自寫其傲岸之趣,卻令太白生面重開,勝《碑陰記》一段文字遠甚。
《鶴歎》曰:
園中有鶴馴可呼,我欲呼之立坐隅。鶴有難色側睨予,豈欲臆對如鵩乎?
我生如寄良畸孤,三尺長脛閣瘦軀。飲啄少許便有餘,何至以身為子娛!
驅之上堂立斯須,投以餅餌視若無。嘎然長鳴乃下趨,難進易退我不如。
《惠州殘臘獨出》曰:
幽尋本無事,獨往意自長。釣魚豐樂橋,採杞逍遙堂。
羅浮春欲動,雲日有清光。處處野梅開,家家臘酒香。
路逢眇道士,疑是左元放。我欲從之語,恐復化為羊。
著想俱不從人間,真化人出無入有之筆。然政如吞刀吐火,可暫不可常。公詩本一往無餘,徐州後愈益縱恣。然如《乘舟過賈收水閣》:
愛酒陶元亮,能詩張志和。青山來水檻,白雨滿漁蓑。
淚垢添丁面,貧低舉案蛾。不知何所樂,竟夕獨酣歌。
不惟善寫達人胸懷曠闊,下語亦甚風流蘊藉。
黃州詩尤多不羈,〔小屋如漁舟,濛濛水雲裡〕一篇,最為沉痛;〔雨中看牡丹,依然暮還斂〕,亦自惜幽姿,尤有雅人深致。
和《楊公濟梅花詩》,友夏深所不滿,然如〔檀心已作龍涎吐,玉頰何勞獺髓醫〕,豈非佳話,但似中聯,不宜作絕句耳。
坡詩常有全篇不佳,一二語奇絕者,形容泰山日出,〔一點黃金鑄秋橘〕,刻劃可謂精工。
《胡完夫母挽辭》曰:
當年織屨隨方進,晚節稱觴見伯仁。回首淒涼便陳跡,凱風吹盡棘成薪。
《次朱光庭初夏》曰:〔臥聞疏響梧桐雨,獨詠微涼殿角風。〕《哭王斿父平甫》曰:〔聞道騎鯨遊汗漫,憶嘗捫虱話悲辛。〕使事妙無痕跡,真鉅匠也。至其清空而妙者,如:〔野闊牛羊同雁鶩,天長草樹接雲霄〕,〔古琴彈罷風吹座,山閣醒時月照杯〕,〔行樂及時須有酒,出門無侶漫看書〕,〔狙公欺病來分栗,水伯知饞為出魚〕,〔床下雪霜侵戶月,枕中琴築落階泉〕,俱清新俊逸。若〔風來震澤帆初飽,雨入松江水漸肥〕,〔清風偶與山阿曲,明月聯隨屋角方〕,未免太纖。〔曲無和者應思郢,論少卑之且借秦〕,則破體書、沒骨畫也。
蘇轍
欒城身分氣概,總不如兄,然瀟瀟俊逸,于雄姿英發中,兼有醇醪飲人之致,雖亦遠于唐音,實宋詩之可喜者也。吾昵之殆甚于老坡。長律尤多可喜;閒適則如〔遠泛便成終日醉,幽尋不盡數家園〕,〔簾中飛絮縈殘夢,窗外啼鶯伴獨吟〕。風景則如〔雨餘嶺上雲披絮,石淺溪頭水蹙鱗〕。排遣則如〔宦遊底處非巢燕,歸計何嫌誚沐猴〕,〔士師憔悴經三黜,陶令幽憂付一酣〕,〔懶將詞賦占鴞臆,頻夢江湖伴蟹螯〕。慰人則如:
舊傳北海偏憐客,新怪東方苦愬饑。應笑長安居不易,空吟原上草離離。
使事則如《送王恪知襄州》:
峴首重尋碑墮淚,習池還指客橫鞭。逃亡已覺依劉表,寒俊應須禮浩然。
《寄題趙矹戲彩堂》:〔橐裝已笑分諸子,吏道何勞問薛公。〕不惟切定省,兼切相子。《喜侄邁還家》:〔林下酒樽還漫設,床頭《易傳》近看無?〕亦深切叔侄也。至《雜詩》:
蒼然澗下松,不願世雕刻。斧斤百夫手,牽挽千牛力。
砍成華屋柱,加以綴衣飾。人心喜相賀,松心終自惜。
蒼渾沉深,即列之唐人中,亦錚錚者。(黃白山評:〔『綴衣』字出《尚書顧命》,宋人使事如此,往往因一二字礙其全篇,論詩者固不得輕放過也。〕)
和《子瞻好頭赤》一篇,真勝子瞻:
沿邊將士生食肉,小來騎來不騎竹。翩然赤手挑青絲,捷下巔崖試深谷。
牽入故關榆葉赤,未慣中原暖風日。黃金絡頭依圉人,俯首北風懷所歷。
不惟音節入古,且言外感慨悲涼,有吳子泣西河,廉公思趙將之意,大蘇集中未見有是。
二蘇《野鷹來》,大蘇尤俊邁,如〔嗟爾公子歸無勞,使鷹可呼亦凡曹〕。然子由〔可憐野雉亦有爪,兩手捽鷹猶可傷〕,藉以誚劉琮兄弟,猶覺有意。蓋此題本為襄陽樂府也,而坡公坦率,潁濱干略,亦具見矣。
《上元》詩:〔荒城熠耀相明滅,野水芙蓉亂白蓮。〕螢與蓮皆非歲首所有,豈筠州風氣不正,與中土異耶?(黃白山評:〔『熠耀』、『芙蓉』,疑皆燈類。〕)
北歸潁上後,詩間雜詼諧,多涉筆成趣。如《九日》:〔酒慳慚對客,風起任飄冠。〕《葺居》:〔旋築高牆護雞犬,稍容嵇阮醉喧嘩。〕然至《題任氏大檜》詩:
便令殺身起大廈,亦恐眾材無匹敵。且留枝葉撓雲霓,猶得世人長太息。
不徒徑直之氣不衰,凜然有大臣以身存亡繫國重輕之義。
秦觀
作田園詩,宜于樸直,共曲折頓挫在轉落處,用意不窮便佳,不在雕飾字句;常有用雅字則俗,用俗字反雅者,猶服大綀不可承以錦襪也。少游《田居》詩,描寫情景,亦有佳處,但篇中多雜雅言,不甚肖農夫口角,頗有驢非驢、馬非馬之恨。如〔雞號四鄰起,結束赴中原〕,此遊俠少年及從軍行中語,田叟何煩爾!然如:
寥寥場圃空,跕跕烏鳶下。飲酣爭獻酬,語闋或悲吒。
悠悠燈火暗,刺刺風飆射。
亦深肖田家風景,有儲詩之遺。
昔人評少游詩:〔如時女步春,終傷婉弱。〕如〔支枕星河橫醉後,入簾風絮報春深〕,真好姿態。至〔屠龍肯自羞無用,畫虎從人笑未成〕,亦自骯髒也。然終不如介甫〔雞蟲得失何須問,鵬鷃逍遙各自知〕,真是老手。
晁補之
晁之于秦,較有骨氣。如:
虛齋閉疏窗,竹日光耿耿。更無司業酒,但有廣文冷。
人憐出入獨,自喜往還省。時作苦語詩,幽泉汲修綆。
又《視田贈弟》曰:
一從學聱牙,世事百色廢。賣牛姑補室,歲晚霜雪至。
大有古音。
黃庭堅
讀黃豫章詩,當取其清空平易者。如《曲肱亭》:
仲蔚蓬蒿宅,宣城詩句中。人賢忘巷陋,境勝失途窮。
寒菹書萬卷,零亂剛直胸。偃蹇勳業外,嘯歌山水重。
晨雞催不起,擁被聽松風。
不甚矯揉,政自佳。其詩病在好奇,又喜使事,究其所得,實不如楊、劉。(黃白山評:〔黃極意學杜,然『月黑虎夔藩』,『狸奴將數子』,誤會杜句為己詩料,宜其僅得少陵之皮毛也。〕)如〔春將國豔熏花骨,日借黃金縷水紋〕,何等費力!詠弈棋〔湘東一目誠堪死,天下中分尚可持〕,終亦巧累于理。〔霜林收鴨腳,春網薦琴高〕,按鴨腳即銀杏,以葉似鴨腳得名;仙人琴高跨鯉而來,故言鯉者多引其事。今曰〔薦琴高〕,何異微生一瓶,右軍兩隻耶!
〔蜂房各自開戶牖,蟻穴或夢封侯王〕,奇句也。但題是落星寺,上句形容山腰室廬參差高下之致酷肖,下句未免題外發意矣。此二語有重名,然明眼人正不能為高名所瞞。
《詠猩猩毛筆》曰:
愛酒醉魂在,能言機事疏。平生幾兩屐,身後五車書。
物色看王會,勳勞在石渠。拔毛能濟世,端為謝楊朱。
雖全篇佻謔,使事處猶覺天趣洋溢。至《接花》詩:
雍也本犁子,仲由元鄙人。升堂與入室,只在一揮斤。
則真如祝欽明之《八風舞》,大雅掃地矣。
《謝送碾茶》詩:
春風飽識大官羊,不慣腐儒湯餅腸。搜攪十年燈火讀,令我胸中書傳香。
已戒應門老馬走,客來問字莫載酒。
如此等亦自清芬逼人。
漁隱曰:〔東坡云『黃魯直詩文如蝤蛑江珧柱,格韻高絕,盤飧盡廢。然不可多食,多食則發風動氣。』山谷云:『蓋有文章妙一世,而詩句不逮古人者。』指東坡而言也。二公文章,自今視之,世自有公論,豈至各如前言,蓋一時爭名之詞耳。俗人便以為誠然,遂為譏議,所謂『蚍蜉撼大樹,可笑不自量』者耶?〕余意二公之言,皆為至論,非為爭名,終不自掩厥失者,所謂睫無內見之明也。坡詩苦于太盡,常有奢大難降,筆走不守之恨。魯直頗能開闢,如虯髯客恥自從龍,要亦倔強海外耳。至漁隱所言,如盲師論南泉公案,謂特作斬貓勢。(黃白山評:〔二公互相評論,真正相知之言,不阿所好者,謂為『爭名』,猶是隔壁話。〕)
陳師道
後山以薦得官,即除正字,作詩曰:
扶老趨嚴召,徐行及聖時。端能幾字正?敢恨十年遲。
肯著金根誤,寧辭乳嫗譏?向來憂畏斷,不盡鹿門期。
用事切當,第三語尤天然巧合。
雪計:〔木鳴端自語,鳥起不成飛。〕真可謂不落色相。
《九日寄秦覯》:
疾風回雨水明霞,沙步叢祠欲暮鴉。九日清樽欺白髮,十年為客負黃花。
登高懷遠心如在,向老逢辰意有加,淮海少年天下士,獨能無地落烏紗?
一作〔可能〕,〔可〕字較〔獨〕字為圓,然〔獨〕字意深,有陋巷不改其樂之意。
方回推後山直接少陵,今觀其五言律,氣格誠有相近處。但五言律僅少陵詩中之一,後山相近者又少陵五言律中之一也。優孟抵掌似耳,詎可遽為楚相!
《和黃預病起》曰:
似聞藥病已投機,牛鬥蛇妖頓覺非。李賀固知當得疾,沈侯可更不勝衣?
驚逢白璧山千仞,會見黃金帶十圍。不信詩書端作崇,孰知糠秕亦能肥?
此詩首言病退;次聯用長吉嘔出心肝事,其人當必能詩;後四句是祝其強健豐碩。但新病起即欲十圍之腰,恐不能驟長如是,所謂言之太過,然意致頗佳。
張耒
蘇門六子,余尤喜文潛。如《海州道中》:
渡頭鳴舂村徑斜,悠悠小蝶飛豆花。逃屋無人草滿家,累累秋蔓懸寒瓜。
《廣化遇雨》:
撞鐘寺門掩,晚霽尚殘滴。相攜下山去,塵靜馬無跡。
歸來解鞍歇,新月如破璧。但恐桃花源,回舟已青壁。
大是清越。長律尤多秀句,如〔綠野染成延晝永,亂紅吹盡放春歸〕,〔萬頃澤空供雪意,一枝梅笑破冬嚴〕,〔新月已生飛鳥外,落霞更在夕陽西〕,〔青引嫩苔留鳥篆,綠垂殘葉帶蟲書〕,〔歸鳥各尋芳樹去,夕陽微照遠村耕〕,真能擺脫爾時惡氣也。嘗歎宛丘醇深經術,及其《次張公遠韻》:〔何待挑琴知有術,未嘗驅豆更無謀〕,輕豔不減溫、李,固知不獨一靖節不能忘意閒情耳。
《春日雜書》:
昨日為雨備,今晨乃大風。臨風謹自備,通夕雪迷空。
備一常失計,盡備力難供。因之置不為,拱手受禍凶。
當為不可壞,任彼萬變攻。築屋如金石,何勞計春冬?
此詩可代箴銘。余意只須此處往,自有餘味。下云〔此道簡且安,古來家國同〕,說出正意,反覺索然。每見鍾、譚動欲截去人詩,意嘗厭之,今乃知實有不可不刪者。如東坡《湖上夜歸》:
我飲不盡器,半酣味尤長。籃輿湖上歸,春風吹面涼。
行到孤山西,夜色已蒼蒼。清吟雜夢寐,得句旋已忘。
尚記梨花村,時時聞暗香。
似此真佳。後云:
入城定何時,賓客半在亡。睡眼忽驚矍,繁燈開河塘。
市人拍手笑,狀如失林獐。始悟山野姿,異趣難自強。
人生安為樂,吾策殊未良。
不惟太盡無餘,〔失林獐〕尤不成語,不若〔聞香〕處即止為愈也。
賀鑄
人知方回工詞,不知其詩亦自勝絕。如《題放鶴亭》:〔萬頃白雲山缺處,一庭黃葉雨來時。〕《茱萸灣晚泊》:〔荻浦漁歸初下雁,楓橋市散只啼鴉。〕不減許郢州風調也。《漢上屬目》曰:
白雲蒙山頭,清川山下流。芳洲採香女,薄暮漾歸舟。
並蒂雙荷葉,逢迎一障羞。持情不得語,大婦在高樓。
尤為俊響。
晁沖之
叔用,無咎弟也。《田中行》一詩,饒有古趣。又〔獵回漢苑秋高夜,飲罷秦台雪作天〕,〔繫馬柳低當戶葉,迎人桃出隔牆花〕,俱俊氣可掬。
孔文仲
《早行》曰:
客興謂已旦,出視見落月。瘦馬入荒陂,霜花重如雪。
海風吹萬里,兩耳凍幾脫。歲晏已苦寒,近北尤凜冽。
況當清曉行,溯此原野闊。笠飛帶繞頸,指強不得結。
農家煙火微,炙手粗可熱。豈能迂我留,而就苟且活。
仰頭視四宇,夜氣亦漸豁。苦心待正書,白日想不缺。
歷敘旅途之慘,慰安中帶有悲憫,悲憫處仍懷安分止足,固是端人之言。
徐積
徐仲車,高士也。其詩頗有唐音,如《送王潛聖》末云:
關西夫子雖遲暮,行笑行吟正安步。川海上牧羊兒,解說公孫放豚去。
磊落中有風度。到〔勤穿凍地緣栽竹,喜占明窗為著書〕,則新聲之可聽者。
唐庚
強幼安有《子西文錄》一卷,悉追記其遺言,就中論詩者尤多可觀。及讀子西詩,則又不能盡善。如〔山靜似太古,日長如小年〕,警句也,後聯甚平平,至〔夢中頻得句,拈得已忘筌〕,益強弩矣。《雪意》:〔浦遠渾無鶴〕,亦佳,〔林疏只有松〕,殊不稱。大都心手不能相如,雖才者猶同此病。
水過漁村濕,沙寬牧地平。片雲明外暗,斜日雨邊晴。
山轉秋光曲,川長暝色橫。瘴鄉人自樂,耕釣得浮生。
子西極矜此詩,今觀之,中聯果佳,但作詩有疏疏密密之說,尚嫌其起處太整。
《憫雨》曰:
老楚能令畏壘豐,此身翻累越人窮。至今無奈曾孫稼,幾度虛占少女風。
茲事會須星有好,他時會厭雨其濛。山中賴有萊糧足,不向諸侯託寓公。
此子西謫惠州時作,故以庚桑楚居畏壘之山能令豐穰,惠州以己之故至于不雨反興。起法甚新,但篇中使事不無太多,喜其不至豫章之生硬令人難耐,兼料豐可為枵者救饑耳。
《初到惠州》曰:
廬橘楊梅乃爾甜,肯容遷謫到眉尖。因行採藥非無得,取足看山未害廉。
辨謗若為家一喙,著書不直字三縑。老師補處吾何敢,政謂宗風不敢謙。
末聯指東坡也。〔補處〕出釋典,中聯亦小有致。至《湖上》詩:〔佳月明作哲,好風聖之清〕,真文海泥犁,不意子西亦墮落其內。
韓駒
北風吹日晝多陰,日暮擁階黃葉深。倦鵲繞枝翻凍影,飛鴻摩月墮孤音。
推愁不去如相覓,與老無期稍見侵。顧藉微官少年事,病來那復一分心。
此子蒼《冬日》詩也。前半寫景,後半言懷,詞氣似隨句而降,漸就衰颯,然恬讓之致可掬。嗚呼!獨不可向伏櫪者言耳。
又《夜泊寧陵》曰:
汴水日馳三百里,扁舟東下更開帆。旦辭杞國風微北,夜泊寧陵月正南。
老樹挾霜鳴窣窣,寒花垂露落毿毿。茫然不悟身何處,水色天光共蔚藍。
宋人極稱此詩,然亦閑于情致,而減于氣格。但此種詩雖不高,尚無惡氣,如乘款段馬、下澤車,固無將伯之患。曾、韓之流,則本無千里之步,惟善蹄嚙耳。
劉路 韋冠之
宋詩雖不及唐,才情原自不乏。南渡前,但非宛陵、豫章二派,即多可喜。如劉路《題半隱堂》曰:
一堂圖籍自陶冶,三徑蕭蘭俱歲華。定非平恩許侯宅,會是仲長公理家。
端居雅不煩屏當,佳設頗嘗成咄嗟。惟我閑身數來往,徽弦一泛即生涯。
韋冠之《寄荊南故人》曰:
餘生自拚一虛舟,未害尋詩慰客愁。梅欲飄零猶醞藉,柳才依約已風流。
關心弟妹無黃犬,入夢江湖有白鷗。別後故人相念否?東風應倚仲宣樓。
如此二詩,亦甚風致也。黃白山評:〔有何風致?〕
釋惠洪
僧詩之妙,無如洪覺範者,此故一名家,不當以僧論也。五言古詩,不徒清風逼人,用筆高老處,真是如記如畫。近體詩,如《石台夜坐》:
永與世遺他日誌,尚嫌山淺暮年心。凍雲未放僧窗曉,折竹方知夜雪深。
《上元宿百丈》:〔夜久雪猿啼嶽頂,夢回清月在梅花。〕俱秀骨嶷然。惟帶禪和氣者不佳,固其本業耳。
僧遵式詩〔拾句書幽石,收茶踏亂雲〕,亦小有致。〔煮茗敲冰柱,看經就雪簷〕,雖清不免于寒。
李綱
聞說飛蝗起自淮,勢如風雨渡江來。吾家歲事何須慮,只恐人言不是災。
此伯紀謫沙陽監稅時聞家信作也,鬂鬂憂國若此,此真賢宰相之言。如《記舊夢》、《泛舟循惠間山水清絕》、《次韻李似宗小圃》之作非不佳,然不足為公重。
三〔不足〕乃介甫一時強辯之言,遂為後來口實。甚矣禦人口給之不可也!
李藻
《書寧川驛壁》曰:
過眼空花一餉休,坐狂猶得佐名州。雖遭瀧吏嗤韓子,卻喜溪神識柳侯。
盡日野田行(禾罷)稏,有時雲嶠聽鉤輈。會將新濯滄浪足,踏遍千岩萬壑秋。
此詩意氣高曠,一往俊逸,亦有大蘇彷彿。又《醉別李侍郎》曰〔雙槳又乘清夜去
,一樽聯發少年狂〕,亦灑落可喜。
李光在政府,與秦檜議論不合,安置藤州,差密院使臣伴送。既還,贈詩曰:
日日孤村對落暉,蠻煙深處忍分離。追攀重見蔡明遠,贖罪難逢郭子儀。
南渡每憂鳶共墮,北轅應許雁相隨。馬蹄踏遍關山路,他日看來又送誰?
此篇惟末句強弩,中聯亦嗚咽可誦,但意氣不如。至胡澹庵以乞斬王倫竄嶺外,將渡海,和朱咸曰:〔銀山千疊酒微酣。〕〔銀山千疊〕,指巨浪也。氣概如此,當使波神退舍矣。
劉子翬 朱松
建炎、紹興諸公,吾最喜劉屏山、朱韋齋兩先生詩。韋齋《謁吳公路許借論衡復留一日》曰:
幽獨不自得,駕言款齋廬。殷勤主人意,投轄恐回車。
世途早已涉,此去將焉如?惟憂酒錢盡,使我詩腸枯。
會合曾幾何,可復自為疏!更當留一夕,帳中搜異書。
《送金確然歸弋陽》曰:
昔我雲溪居,送子雲溪濆。重來問何時,笑指溪上雲。
一別四周星,坐此世故紛。衰顏兩非昔,華髮粲可耘。
我纏風樹哀,終日無一忻。子乃水菽憂,南北奔走勤。
對床語未終,別意如絲棼。歸夢尚隨子,何當歎離群。
讀此二詩,長厚之氣藹然可掬。又《詠芍藥》云:
已分春光冉冉過,奇葩好去奈愁何!誰令玉頰紅成點,如意痕輕琥珀多。
豐神一何婉媚也!
屏山絕句曰:
偶臨沙岸立多時,淡淡煙村日向低。幽事挽人歸不得,一枝梅影浸澄溪。
此種意趣,豈屠沽兒所解?
《和李巽伯春懷》:〔有酒即佳辰,無兵皆樂土。〕《巡寨偶書》曰:
群凶昔吾軍,赤指評鳴弦。防胡屢瓦解,合寇俄星連。
敘述亂離及潰兵之害,真古今一轍。更有《防江行》一篇,不徒詞章徒健,如〔拔敵軍之箭以射敵〕,深覺爾時將士可用,令人轉憶待制先生之用兵。
張九成
汲汲我何事,愛此窗日光。北門終日開,風透軒檻涼。
貧病何以療,六經真古方。榮辱頓爾失,泰山亦毫芒。
呼兒來讀書,弦誦驚滿堂。仕途有捷徑,掩口笑我狂。
滿肚不合時宜,與子由《東方書生行》同意。然蘇曰:
東方書生多愚魯,閉門誦書口生土。窗中白首抱遺編,自信此書傳父祖。
辟雍新說從上公,冊除僕射酬元功。太常弟子不知數,日夜吟誦如寒蟲。
四方窺覘不能得,一卷百金猶復惜。康成穎達棄塵灰,老聃瞿曇更出入。
舊書句句傳先師,中途欲棄還自疑。東鄰小兒識機會,半年外舍無不知。
乘輕微肥正年少,齒疏唇腐真堪笑。是非得失付他年,眼前且買先騰踔。
不名裂眥而談,此全用嬉笑也。按蘇譏新學,此並不關學,其旨微異。
沈與求
沈和仲,宣、政遺人也,故其詩尚多清多。如《過吳江豁然閣》:
濛濛小雨麥秋天,江上人家欲暮煙。行客未能忘勝處,繫船相伴白鷗眠。
《于潛道中》曰:
首路潛溪驛,雞聲欲曙天。籃輿沖宿霧,棧閣寄層巔。
高下林端屋,縱橫石罅田。野泉隨處有,草木盡蒼然。
二詩殆可入畫。
呂本中
呂居仁詩亦清政,惜多輕率。如《柳州開元寺夏雨》詩:
風雨瀟瀟似晚秋,鴉歸門掩伴僧幽。雲深不見千岩秀,水漲初聞萬壑流。
鐘喚夢回空悵望,人傳書至竟沉浮。虎頭燕頷非吾相,莫羨班超拜列侯。
《西歸舟中懷通泰諸君》曰:
一雙一隻路旁堠,乍有乍無天際星。亂葉入船侵敗衲,疾風吹水擁枯萍。
山林何謝誰方駕,詩語曹劉可乞靈?酒碗茶甌俱不厭,為公醉倒為公醒。
不無秀句,卒付頹然,韻度雖饒,終有緩骨孱筋之恨,亦大似其國事也。此種皆韓子蒼流弊。
曾幾
事莫病于偽為,如歐、梅之矯楊、錢,未盡為詩害也,令歐任其秀治,梅率其清溫,原自名家,所恨筆力不高,飾為勁悍,不覺流于粗鄙,而惡聲出矣。魯直好奇,兼喜使事,實陰效楊、錢,而外變其音節,故多矯揉倔佶,而少自然之趣。然氣清味列,胸中亦自有權衡,故佳篇尚多。子蒼逸韻天生,疏率自喜,轉覺天趣有餘,結構不足,雖淵源豫章,實與魯直相背。茶山天性粗劣,又復崇尚豫章,粗鄙矯揉,備得諸公之惡境而揣摹之,以為道在是矣,故盈卷皆啅噪之音。其集中惟《癸未八月十四日至十六夜月色皆佳》一篇可觀,如〔明時諒費銀河洗,缺處應須玉斧修〕,警句也。(黃白山評:〔此聯似西昆。〕)雪詩〔一夜紙窗明似月〕,亦不雕琢而工,至〔多年布被冷如冰〕,又不可耐矣。一瞽登壇,群盲振鐸,自後論詩者日多,害詩者日甚,至江湖詩出,而《卿雲》、《擊壤》以來數千年之正業,至此遂淪長夜。大率宋詩三變,一變為傖父,再變為魑魅,三變為群丐乞食之聲。吾嘗讀《中州集》,高者雅秀,卑者亦不至鄙俚。一時惡氣,獨聚于南,豈國之將亡,衰亂先形之筆墨耶!
陳與義 陳淵
選南渡後詩,務取短中之長,有以一聯收者,以一句錄者,必求首尾溫麗,幾無詩矣。陳簡齋詩以趣勝,不知正其著魔處,然俊氣自不可掩。如《雨晴》詩:〔牆頭語鵲衣猶濕,樓外殘雷氣未氣。〕《以事走郊外示友》:〔黃塵滿面人猶去,紅葉無言秋又歸。〕《觀江漲》:〔疊浪並翻孤日去,兩津橫捲半天流。〕俱可觀。《送熊博士赴里安令》一作尤佳:
衣冠袞袞相逢處,草木蕭蕭未變時。聚散同驚一枕夢,悲歡各誦十年詩。
山林有約吾當去,天地無情子亦饑。笑領銅章非失計,歲寒心事欲深期。
雖格調不足言,頗為入情也。
幾叟詩又勝簡齋,《曉登嚴陵釣台》曰:
溪山有底好?適契貧士欲。敢論生不侯,但喜夢非僕。
攜筇縱朝步,初日穿林麓。西風扶兩腋,一舉千里鵠。
意氣不凡,下語亦甚新警。
范浚
《偶作》曰:
晏食聊當肉,緩步聊當車。時飲一杯酒,歷觀千載書。
正爾良獨難,亦復將何須?
此君詩不多見,觀此胸襟,殊非碌碌者。黃白山評:〔『正爾』二句,如暗丐搖鈴,雖口中大聲唱叫,不解所說何語。山谷之『且然聊爾耳,得也自知之』,吾不能不憾始作誦者。〕
周必大
周益公氣骨不高,而微有淹雅之度。如詠《楊廷秀家園》〔回環自斸三三徑,頃刻常開七七花〕,亦有自然之美也。
公與歐陽峯相善,每摘其警句示人。余惟喜其〔風色似傳花信到,夕陽微放柳梢晴〕有態,餘俱寒陋。
朱熹
詩雖不宜苟作,然必字字牽入道理,則詩道之厄也。吾選晦翁詩,惟取多興趣者。(黃白山評:〔胡澹庵嘗以詩人薦朱子于朝,朱大憾其不知己,戒不復作詩。余謂澹庵雖不知朱子,卻知詩,蓋紫陽詩實勝當時諸人也。〕)如《次秀野雪後書事》:
惆悵江頭幾樹梅,杖藜行繞去還來。前時雪壓無尋處,昨夜月明依舊開。
持寄遙憐人似玉,相思應恨劫成灰。沉吟落日寒鴉起,卻望紫荊獨自回。
又《次雪韻》:
一夜同雲匝四山,曉來千里共漫漫。不應琪樹猶含凍,翻笑楊花許耐寒。
乘興正須披鶴氅,瀹甘尤喜破龍團。無端酒思催吟筆,卻恐長鯨吸海乾。
二詩俱風致,〔楊花〕句尤具慧心。
道學諸公詩,亦自有佳句。如徐崇文《毅齋即事》〔苔色上侵閑坐處,鳥聲來和獨吟時〕,殊清氣。林齋《送光澤蘇縣丞》〔松廳莫笑無公事,蕖幕常能致俊流〕,用事頗切。呂東萊《春日絕句》曰:
一川晚色鷺分去,兩岸煙光鶯喚來。徑欲卜居從釣叟,垂楊缺處竹門開。
尤雅靚也。
陳傅良
《寄陳同甫》曰:
古來材大難為用,納納乾坤著幾人。但把雞豚宴同社,莫將鵝鴨惱比鄰。
上句即所謂〔民之失德,乾餱以愆〕也。合兩句並觀,見俗情慮淺,恩怨本無大故,而毀譽由之。同甫屢經禍患,故以為戒。下云:
世非文字將安託,身與兒孫竟孰親?一語解紛吾豈敢,祇應行道亦醉辛。
讀至此真欲淚下。嘗歎如李伯禽者毋論,即〔驥子好男兒〕,少陵詎得其力!此困窮之士,齒豁頭童,旁搜遠紹,而不悔也。
《冬夜感懷》曰:〔已覺二毛嗔婦問,可堪一飯患兒多〕,酸感之甚,殆不能再
讀。
《送謝希孟歸黃岩》曰:
圭璧襲繅籍,山龍飾衣裳。不聞燧古初,而興自虞唐。
毀車崇騎射,隸作篆籀藏。至今人便之,秦亦忽以亡。
又曰:
累觴以為歡,班荊以為儀。交際貴如此,勿使至意虧。
頗嘗怪小雅,鹿鳴至魚麗。賓主禮百拜,六經似支離。
此重傷古道之不復也。前篇猶冷諷,次篇全用反語,令聞者自思,不惟立意高,安章頓句亦是雞群之鶴。
葉適
宋人于樂府一途,尤為河漢,水心《白苧辭》一篇,深得古意:
有美人兮來獨處,陟彼南山兮伐寒苧。挑燈細緝抽苦心,冰花織成雪為縷。
不憂絕技無人學,只愁不堪嫁時著。鄭僑吳劄今悠悠,爭看買笑錦纏頭。
深歎知音難遇,又不忍遽自決絕,徊翔宛轉,無限風流。
劉宰
猛虎行
市有虎,毋妄言。當關虎士森戈鋌,市上一呼人駕肩。
虎雖猛,那得前?市有虎,言非妄。君不見左馮翊,天下壯。
斧斤聲斷林壑空,猛虎通衢恣來往。
食人肉,飲人血,沉痛積冤那可說?凝香堂上紫煙浮,風流太守憂民憂。
一朝下令開信賞,藉皮枕骨彌山丘。虎已滅,人患絕,夜永猶聞泣幽咽。
泰山之側如可居,子後夫前甘死別。
亦即〔苛政猛于虎〕意,而曲折抑揚,備極剴暢。古無此體,實自漫塘創調,遂為近世李四涯樂府之祖。
吳龍翰 洪適
吾觀晚宋詩有極佳者,其名反不甚影。如吳龍翰
妾心江岸石,千古無變更。郎心江上水,倏忽風波生。
擊築復擊築,欲歌雙淚橫。寶刀重如命,命如鴻毛輕。
二詩俱有樂府之遺。
洪適
青青河畔草,英英籬邊菊。雅雅當窗女,濯濯手如玉。
淵淵錦中意,粲粲未盈幅。稿砧天一涯,刀頭誤行卜。
拕鑒怨新眉,誰教遠山綠!
迢迢牽牛星,奕奕停梭女。尋盟整遙轡,緘情遵漢渚。
欣宴未斯須,別愁眉已度。黃月不我留,殘機忍重顧。
翻羨巫山雲,朝朝楚王遇。
深情秀致,全在兩末句弄姿,寫出無聊之態。此詩較《十九首》則有間矣,在晚宋中固是烏群一鷺。
裘萬頃
《雨後》曰:
秋事雨已畢,秋容晴為妍。新香浮(禾罷)稏,餘潤溢潺湲。
機杼蛩聲裡,犁鋤鷺影邊。吾生一何幸,田裡又豐年。
《出門》曰:
出門復入門,吾行竟安之?攜書北窗下,翻閱聊自怡。
有懷千載人,掩卷還歔欷。采采首陽薇,戀戀商山芝。
一裘或終身,欣然釣江湄。斯人不可作,古道日式微。
目前稻粱謀,鳧雁方齊飛。青田寂無音,歲晚將疇依?
慎勿出門去,塵埃染人衣。
元量生于豫章,殊不染其惡氣,大可敬也。《見雪》一篇,尤見義烈之概。
尤袤
隆興後推范、陸、尤、楊。嘗見其《海棠》詩〔曉妝無力胭脂重,春睡方酣酒暈深〕,精工不在魯直〔荀令爐香〕之下。又《苦雨》詩:
十年江國水如淫,怕見三秋雨作霖。可念田家妨卒歲,須煩風伯蕩層陰。
禾頭昨夜憂生耳,木德何時卻守心。歲星守心,天下大豐。
兀坐書窗詩作崇,寒蟲嗚咽伴愁吟。
洵為典雅。
楊萬里
誠齋生平論詩最多,讀其集則涉粗豪一路。其《送丘宗卿帥蜀》最傳神:
諭蜀宣威百萬兵,不須號令自精明。酒揮勃律天西宛,鼓臥蓬婆雪外城。
二月海棠傾國色,五更杜宇說鄉情。少陵山谷千年恨,不遇丘遲眼為青。
〔傾國〕二字素聯,此卻作虛字用,李延年後再見也。〔杜宇〕句尤極弄姿之妙。二物正蜀中花鳥,不惟精切,兼有風致。次聯亦鉅麗,固是傑作。(黃白山評:〔此聯若繩以詩律,則『傾國』是聯字,『鄉情』是聯字,是謂對而不對,犯詩家大病。然作者本意,正是以『國色』對『鄉情』。依此讀去,則『國色』如何『傾』得?不幾令人噴飯耶!此翻賞其作虛字用,則評者之憒憒更可笑也。〕)又《夜坐》詩〔荒城日短溪山靜,野寺人稀鸛雀鳴〕,蕭條之狀如見。
范成大
選宋詩,不復可繩以古法,真須略玄黃,取神駿耳。但當汰其已甚,違拜從純,不可無此度也。吾于汴宋,最愛子由,杭宋則深喜至能,真有驊騮騄耳歷都過塊之能,雖時亦霜蹄蹶,要不礙千里之步。《代聖集贈別》曰:
一曲悲歌水倒流,樽前何計緩千憂。事如夢斷無尋處,人似春歸挽不留。
草色黏天鵜鷢恨,雨聲連曉鷓鴣愁。迢迢綠浦帆飛遠,今夜新晴獨倚樓。
《南徐道中》曰:
半生行路與心違,又逐孤帆擘浪飛。吳岫擁雲遮望眼,楚江浮月冷征衣。
長歌悲似垂垂淚,短夢紛如草草歸。若使一廛供閉戶,肯將青雀易柴扉。
《入秭歸界》曰:
山根繫馬得漿家,深入窮鄉事可嗟。蚯蚓崇人能作瘴,茱萸隨俗強煎茶。
幽禽不見但聞語,野草無名都著花。窈窕崎嶇殊未艾,去程方始問三巴。
《鄂州南樓》曰:
誰將玉笛弄中秋?黃鶴飛來識舊遊。漢樹有情橫北渚,蜀江無語抱南樓。
燭天燈火三更市,搖月旌旗萬里舟。卻笑鱸鄉垂釣手,武昌魚好便淹留。
此石湖帥蜀歸過鄂州作也,古云〔寧飲建業水,莫食武昌魚〕,卻如此點化,何減回道人半黍。《再渡胥口》曰:
古來此地快蓬心,天繞明湖日照臨。一雁雲平時隱見,兩山波動對浮沉。
衰髯都共荻花老,醉面不如楓葉深。罾戶釣徒來問訊,去年盟在肯重尋?
諸上諸詩,有似元、白者,有似許渾、韓偓者。又如〔月從雪後皆奇夜,天向梅邊別有春〕,〔鵬鷃相安無可笑,熊魚自古不能兼〕,〔定中久已安心竟,飽外何煩食肉飛〕,〔含風竹影淡留月,著雨蛩聲深怨秋〕,俱有新趣。絕句之工者,《兗州道中》曰:
虎嘯狐鳴苦竹叢,魂驚終日走蒙茸。松林斷處前山誤,又見南湖數十峰。
《冬日田園雜興》曰:
斜日低山片月高,睡餘行藥繞江郊。霜風掃盡千林葉,閑倚筇枝數鸛巢。
尤澹秀可愛。
范嘗使于金,口奏乞還河南侵最,遂有羈留之議,賦詩曰:
萬里孤臣致命秋,此身何止一浮漚。提攜漢節同生死,休問羝羊解乳否!
此尤其生平大節,不止呫嗶之士。
《請息齋書事》曰:〔虱裡趨時真是賊,虎中宣力任為倀。〕〔賊〕字太不文,然下句終是快語,亦可愁時破涕也。
陸游
予初讀《瀛奎律髓》,每遇一類,唐詩後必繼宋詩,鄙俚粗拙,如侗偈接語,得務觀一篇,輒有洋洋盈耳之喜,因極賞之。及閱《劍南全集》,不覺前意頓減。大抵才具無多,意境不遠,惟善寫眼前景物,而音節琅然可聽。一詩中必有一聯致語,如雨中草色,蔥翠欲滴。間出新脆之句,猶十月海棠,枯條特發數蕊,妖豔撩人。亦時為激昂磊落之言,頗有禰衡塌地來前,嵇康揚鎚不輟之態。要惟七言近體有之,餘不能爾。其淋漓最動人者,漫摘數章于後。長篇惟《題少陵畫像》,敘三百年前事,聲容如見,亦令人忽忽難堪。
《江樓醉中作》曰:
淋漓百榼宴江樓,秉燭揮毫氣尚遒。天上但聞星主酒,人間寧有地埋憂?
生希李廣名飛將,死慕劉伶贈醉侯。戲語佳人頻一笑,錦城已是六年留。
公得石湖為幕府,故縱懷若此。及守嚴述懷曰:
桐君故隱兩經秋,小院孤燈夜夜愁。名酒過于求趙璧,異書渾似借荊州。
溪山勝處身難到,風月佳時事不休。安得連雲車載釀,金鞭重作浣花遊。
回憶舊時主賓,何可復得?正猶少陵在夔更思嚴武不已,從來宦遊勝事,真不在職之大小也。
《後寓歎》曰:
貂蟬未必出兜鍪,要是蒼鷹憶下韝。彭澤徑歸端為酒,輕車已老豈須侯!
千年精衛心平海,三日于菟氣食牛。會與高人期物外,摩娑銅狄灞陵秋。
〔千年精衛〕,自指平日壯懷。〔三日于菟〕,指後進之士妄生短長者,如韓翃在夷門,同幕少年多輕之。文士蹉跎,每抱此恨,想公當日亦竟不免。
《書齋壁》曰:
平生憂患苦縈纏,菱刺磨成芡實圓。天下不知誰竟是,古來惟有醉差賢。
過堂未悟鍾將釁,睨柱誰知璧偶全!自笑為農行沒世,尚如驚雁落空弦。
《遣興》曰:
莫笑龜堂礌塊胸,此中原可貯虛空。尚饒靈運先成佛,那計辛毗不作公。
採藥偶逢丹井客,買蓑因過玉宵翁。不須更問歸何許,散髮飄然萬里風。
放翁少時有志輕世,嘗投梁參政曰:
士各奮所長,儒生未宜鄙。覆氈草軍書,不畏寒墜指。
故其《感舊》曰:〔晚歲猶思事鞍馬,當時那信老耕桑!〕及從歷世途,始有〔此身幸已免虎口,有手但能持蟹螯〕,〔生來不啜猩猩酒,老去那營燕燕巢〕,〔箋天有事君知否,止乞柴荊到死關〕之句。余嘗喜其《西窗》一作:
西窗偏受夕陽明,好事能來慰此情。看畫客無寒具手,論書僧有折釵評。
薑宜山茗供閒啜,豉下湖蓴喜共烹。酒肉朱門非我事,諸君小坐聽松聲。
若得如此,亦平地小神仙矣。
天啟、崇禎中,忽崇尚宋詩,迄今未已。究未知宋人三百年間本末也,僅見陸務觀一人耳。實則務觀勝處,亦未能知,止愛其讀之易解,學之易成耳。遂無復體格,亦不復鍛煉深思,僅于中聯作一二姿態語,餘盡不顧,起結尤極草草,方言俗諺,信腕直書。昔江湖小生,作支離褊淺之辭,目為元和詩體,元稹不平,至上書令狐楚。今之效陸體者,亦幸古人骨已朽耳,使之尚在,其不平可勝言哉!
李昴英
李昴英填詞聖手,《景泰寺》詩:〔遠鴉追夕照,低雁壓西風〕,終不脫詞家本色。
四靈
永嘉四靈,趙紫芝最為佼佼。如《秋夜偶書》:
此生漫與蠹魚同,白髮難收紙上功。輔嗣易行無漢學,玄暉詩變有唐風。
夜長燈燼挑頻落,秋老蟲聲聽不窮。多少故人天祿貴,猶將寂寞歎揚雄。
《示友》:
中夜清寒入蘊袍,一杯山茗當香醪。禽翻竹葉霜初下,人立梅花月正高。
無欲自然心似水,有營何止事如毛。春來擬約蕭閑伴,同上天臺看海潮。
第二聯神骨俱清,可謂脫西江塵土氣殆盡。(黃白山評:〔亦只下句工。〕)頷聯卻以酸語敗群,真可痛惜,何怪為嚴羽所輕。然如〔野水多于地,春山半是雲〕,〔池成逢夜雨,籬壞出秋山〕,固是選語。又《延禧觀》:〔鶴毛兼葉下,井氣與雲同。〕井為藏丹之所,此言丹氣也,妙甚。
翁卷視趙師秀送遜,長律佳句,有〔種得溪蒲生似髮,教成野鶴舞如人〕。又《寄題趙靈秀》〔閑燈妨遠夢,秋雨亂愁吟〕,亦可喜。
二徐最劣,靈暉又不及靈淵。徐照瀑布詩,素號振拔,如〔千年流不盡,六月地常寒〕,無愧作者。(黃白山評:〔『千年流不盡』,凡水皆可說。『六月地常寒』,似深山古寺中語。〕)結云〔人言深碧處,常有老龍蟠〕,卻醜。徐璣佳句,則有〔寒煙添竹色,疏雪亂梅花〕,〔水風涼遠樹,河影動疏星〕,〔月生林欲曉,雨過夏如秋〕,皆其項上之臠也。
嚴羽
讀嚴滄浪詩,真如諸于繡镼中獨見司隸將吏,且喜其言行相顧,不為鸚鵡之效人語也。古詩亦甚用功于太白,惜氣力不逮耳。短律有沈雲卿、岑嘉州之遺,長律于高適、李頎尤深。獨樂府不能入古,彼自得力于盛唐也。常酷愛其《送客》一絕:
川程極目渺空波,送爾歸舟奈別何。南國音書須早寄,江湖春雁已無多。
《廬陵客館雨霽登樓言懷寄友》曰:
終日坐紛淟,邈然無少欣。登樓一登覽,始見萬山群。
微雨洗殘暑,青天捲浮雲。襟懷兩廓落,朗若見夫君。
見君君何在,顧影還獨笑。吏非金門遊,隱異滄洲調。
江明秋月白,山空夜猿嘯。徒事百卷文,未返一竿釣。
留滯豈勝悲,非君誰與謀?水寒終赴海,雁遠暫賓秋。
舉世不可語,猶當問巢由。
觀此詩曲折步驟,足見其生平立言非妄。
以嚴之精于紀律,有功詩學不少,吾終不推為第一,獨屬之介甫。昔黃梅令學人悉誦神秀偈子,衣則授于盧能。滄浪素以禪論詩,余故為下此轉語。千載有知,當亦一笑。
蕭彥毓
豫章派最多惡習,蕭梅坡雖有〔西昌有客學南昌〕之號,似猶超出。《西湖雜詠》曰:
花心亭上坐,滿眼是湖光。只為便幽趣,能來倚夕陽。
水邊春寺靜,柳下小舟藏。不得清明近,鶯花已自忙。
雖淺猶淨也。
趙蕃
章泉論詩,專祖曾、呂,嘗曰:
若欲波瀾闊,規模須放弘。端由吾氣養,匪自歷階升。
然如〔淵明不可得見矣,得見菊花斯可爾〕,亦稱為佳,如此宏闊,吾不愛也。嘗有〔紅葉連村雨,黃花獨徑秋。詩窮真得瘦,酒薄不禁愁〕,亦自佳。又《哭蔡西山》:〔蘭枯蕙死迷三楚,雨暗雲昏礙九嶷〕,大是悲壯,惜全篇入俗。惟《詠菊》差可存:
蔓菊伶俜不自持,細香仍著野風吹。少年踴躍豈復夢,明日蕭條更自悲。
潭水解令胡廣壽,夕英何補屈原饑?我今漫學潯陽隱,晚立寄懷空有詩。
又《呈葉德璋司法》:〔政自摧頹同病鶴,況堪吟諷類寒蛩〕,亦致語也。
讀敖陶孫《詩評》,妙于語言,甚思見其詩。惟傳《哭趙忠定汝愚》一篇,中聯〔狼胡無地歸姬旦,魚腹終天痛屈原〕,信是偉語。起處〔左手旋乾右轉坤〕,末句〔休說渠家末世孫〕,終俗而佻,深是可惜。
劉克莊
楊用修稱劉後村《李夫人招魂歌》、《趙昭儀春浴行》、《東阿王紀夢行》,然僅竊西昆之似,且他篇粗鹵者甚多。所作《十老》詩,尤多鄙俗。如《老兵》〔金瘡常有些兒痛〕,《老儒》〔專巧三場恐未然〕,真堪笑倒。即如《老妓》〔偏呼狎客少時名〕,《老妾》〔閒時擁髻尚風清〕,似能刻劃,亦終不雅。然如《挽陳師復》〔闕下舉幡空太學,路傍臥轍幾遺民〕,雖全篇戇拙,二語自是金石之音。又《自題小室》〔閣上大夫投欲死,甕間吏部寢方酣〕,亦小有致。余嘗選其《暝色》、《早行》二詩,皆瑜勝于瑕。《答翁定被酒》二篇,尤是全璧:
牢落祠官冷似秋,賴詩消遣一襟愁。喜延明月常開戶,貪對青山懶下樓。
客詫瀑奇邀往看,僧誇寺僻約來遊。何當與子分峰隱,饑嗅岩花渴飲流。
酒戶當年頗著聲,可堪病起困飛觥。醉呼褚令為傖父,狂喚桓公作老兵。
舊有崢嶸皆鏟去,新無壘塊可澆平。投床懶取騷經看,只嗅梅花解宿酲。
風味差不惡也。
江湖詩
江湖詩非無一二語善者,但全篇酸鄙。如韓南澗《詠紅梅》〔越女漫誇天下白,壽陽還作醉時妝〕,其子澗泉《寒食》詩〔吹盡海棠無步障,開成山柳有堆綿〕,俱佳。即戴式之人既無行,詞亦鄙俚,詩固不乏佳句。如《寄尋梅者》曰:〔蜂黃塗額半含蕊,鶴膝翹空疏帶花。〕〔鶴膝〕狀其枝,〔蜂黃〕狀其鬚也,頗有思致。至結曰〔此是尋梅端的處,折來須付與詩家〕,則打油聲復出矣。正如群丐唱歌,非無聲音嘹亮者,奈其言動舉止皆丐何!
抑餘亦興至所書,戴尚多佳句,如〔夜涼風動竹,人靜月當樓〕,〔雁影參差半江月,雞聲咿喔數家村〕,〔千江月色令人醉,半夜梅花入夢香〕,〔連朝好雨千山潤,昨夜新秋一葉知〕,〔樂在五湖風月底,扁舟載酒對西施〕,〔白石岡頭聞杜宇,對他人墓亦沾巾〕,俱妙。
王█
王█生宋末,亦法賈、姚,頗得遺意。《溪村》曰:
水路隨村轉,溪晴踏軟沙。斜陽曬魚網,疏竹露人家。
行蟹上枯岸,饑禽銜落花。老翁分石坐,閑話到桑麻。
《寄友》曰:
髮影明寒鏡,蕭蕭亦自憐。故人難會面,行客又經年。
晴雪添崖瀑,春雲雜燒煙。相思有書劄,寫盡夜燈前。
《宿香岩院》曰:
地爐煨火柏枝香,借宿寒寮到上方。山近白雲歸古殿,風高黃葉響空廊。
敲門僧踏梅花月,入夜猿啼楓樹霜。夢醒不知窗日上,時聞清磬出松堂。
中聯極是風致,結太卑耳。短律固佳。
文天祥
大節如信公,不待詩為重,信公能詩,則尤可重耳。嘗有《雲端》一詩:
半空夭矯起層台,傳道劉安車馬來。山上自晴山下雨,倚欄平立看風雷。
如此氣魄,真有履險如夷之概。至若〔人皆有喜榮三仕,我尚無文送五窮〕,〔酬菊醉餘披草坐,探梅吟罷帶花回〕,語雖工,人可及也。
林景熙
嘗歎詩法壞而宋衰,宋垂亡詩道反振,真咄咄怪事!讀林景熙詩,真令心眼一開。如〔開池納天影,種竹引秋聲〕,〔日斜禽影亂,水落樹根懸〕,〔香飄苔徑花誰惜,影落沙泉鶴自看〕,〔老愛歸田追靖節,狂思入海訪安期〕,〔萱草堂深衣屢寄,桃花觀冷酒重攜〕,〔僧閒時與雲來往,鶴老應知城是非〕,真視唐人無愧。《詠秦本紀》尤佳:
琅琊臺上晚雲平,虎視眈眈隘八弦。萬里不知人半死,三山空覓草生長。
兆來鬼璧沙丘近,威動神鞭海石驚。書外有書焚不盡,一編圯上漢功名。
較之〔坑灰未冷山東亂,劉項原來不讀書〕,可謂直向毗盧頂上行矣。又《夢回》詩尤清妙:
夢回荒館月籠秋,何處砧聲喚客愁。深夜無風蓮葉響,水寒更有未眠鷗。
唐涇
讀唐義士詩,真令人泣下。如〔鳳去只餘《韶》樂在,雁來還有帛書無?〕《江南》〔頻歲建杓移北斗,何人持節救東甌?〕《徙廣》〔火旗晻靄雲藏闕,水陣周遭雪壓城。〕《徙海》〔島上有人悲義士,水濱無處問君王。〕《崖山》字字酸辛,固不獨《冬青》一作也。
謝皋羽
《效孟郊體》曰:〔牽牛秋正中,海白夜疑曙。野風吹空巢,波濤在孤村。〕蓋不徒優孟抵掌矣。公文亦似詩,得寒瘦之妙。